老龄化严重的国家,生物医药市场一定就发展得好吗?过去一直认为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,没有怀疑过。直到研究了日本生物医药发展史之后才发现,答案没有那么简单,老龄化并不必然导致生物医药的繁荣。
尽管如此,我国人口结构与日本接近是不争的事实,只是发展进程晚了30年。少子化和老龄化所体现的人口危机以一种无法逆转的趋势继续恶化。所以,回顾日本医药产业过去几十年的发展历程,对判断我国医药行业未来的发展趋势极具借鉴意义。
日本的医药工业,从二战之后开始已经经历了近80年的发展。在这80年的发展历程中,日本的生物医药产业相对完整地走完了从复苏到仿制、仿创,到创新,到国际化,再到成熟的完整周期。
第一阶段(1945~1971年):日本医药工业经历战后重生。战后的二十多年里,与日本经济一同飞速发展的,还有国民的医疗费用。这一数字从1954年的2,152亿日元增长至1974年的5万亿日元,占GDP的比重从1960年的2.5%增至1979年的4.9%。以Penicillin为代表的抗生素技术路线从欧美转移至日本本土。日本政府为了保护刚刚萌芽的本国市场,限制境外资本流入,且只保护工艺专利而不保护化合物专利。
1961年政府推出全民医保政策。在政策刺激下,市场规模迅速增长。此时行业对创新药的认定标准从宽,剂量调整、剂型改进都被认为是创新范畴。在这个阶段,日本的部分国产药品,如抗生素、维生素实现出口。
第二阶段(1971~1981年):资本原始积累阶段,药品市场大幅增长,成为仅次于美国的全球第二大市场。日本第一梯队医药工业企业在20世纪70年代已经具备了和欧美企业相当的创新能力。但同时,行业面临严重的药品降价压力。1975年日本解除了国外企业在日本直接投资的限制,外商独资企业合法化。一系列的贸易保护主义政策,让日本国内制药企业满足于“赚快钱”,热衷代理跨国药企低门槛高利润的业务,但同时也严重阻碍了研发动力。
第三阶段(1981~1994年):拐点来临。1981年开始实施两年一次降价制度(1985年签订《广场协议》)。日本厚生劳动省削减医疗支出,控制药品价格。新药上市第一年可以定高价,以后每半年平均递减5%。此政策带来了深远影响,一方面终结了日本国内制药企业的巨额利润,而另一方面则刺激药企巨额投资于医药研发,以防创药(me-too)为主。因为厚生劳动省特殊的新药审批政策,过于重视新药的安全性而忽视有效性,导致日本制药企业的新药往往只能在日本上市,即“本土新药”,比例一度超过40%。
第四阶段(1995~2005年):完全放开药品市场,国民医疗支出增加,但国内医药产业产值不涨。在此阶段日本企业小有建树,更多me-too药成功登陆欧美市场,以授权欧美制药公司代理销售为主要合作方式。根据日本厚生劳动省的统计,1995年是日本医药产业的分水岭,1995年之后日本国民医疗费用稳步上涨,但国内药品产值止步不前,利润被MNC蚕食。甚至在1999年之前出现连续的负增长。到2000年之后,国内药品市场增速转正,但涨幅不超过5%。
第五阶段(2005年以后):制药产业链初步完善,同时也面临了一些新的严峻问题。如国内市场增长放缓,2007年全球药品市场平均增速6.4%,日本国内仅为3.8%。此外新药匮乏,防创式研发面临瓶颈,FDA审批要求趋严,新药研发步伐放缓,新药数量急剧减少。还有本土竞争愈发激烈,本土企业通过并购方式应对竞争。
摆完事实,接下来我们针对感兴趣时间节点深入分析。首先我们想知道,为什么经历了前两个阶段的发展,在第三阶段80年代迎来拐点?老龄社会下的日本医药市场规模没有扩大,反而出现下滑。
日本在过去多年里被作为“人口老龄化国家”的典型。1950年的日本65岁以上人口占总人口比重只有5%,1980年占比提升到9%,2017年这个比例已经提升到了27%。与之相对的是,1960年日本的平均寿命是68岁,1990年是79岁,2017年提升至84岁。
不断上升的医疗费用占比,让社会负担持续加重,而更为严重的是,老龄化趋势所带来的医疗支出的快速上升正在使情况加速恶化,医疗体系的难以为继乃至崩盘似乎只是时间问题。如此情况下,控制药品价格几乎成为摆在决策者面前的一选项。
“集采”效果十分显著,整个80年代,医保名单中的药品价格平均下降了47%。为控制医药费用增长,日本政府主要采用了三种措施推动改革:
(1)推动医药分离。实行医药分家,改善“以药养医”的机制带来的弊端。将医生服务收入以药品为主,变成以诊费为主。
(2)推动药品降价。1980年开始,日本政府确立药品定价体系。日本国内药品价格开始大幅下降。到1988年,药价降幅基本稳定。
(3)推动仿制药替代原研药。1971年、1984年和1998年,日本政府先后进行了3次大规模的药品再评价,并辅之以一系列政策,推动仿制药替换原研药。
1981年,就在日本65岁以上人口占比首次超过10%的次年,政府决定定期降低国民健康保险(NHI)名单内的药品价格。到了1988年,日本启动了一项针对13,000多种药物的降价政策,也就是我们所谓的“日本版集采”,规定每两年进行一次对医保目录品种的价格调整,次均降幅超过6%,一直延续至今。
医药控费对日本药企影响深远。在新药定价机制上,日本政府针对仿制药和原研药进行了区别对待:改变了传统的基于药品销售量的定价标准,转向综合考虑治疗价值、药物成本以及国际药品价格等多种因素。
结果是,在日本新药定价的过程中,仿制药的价格一般为原研药的50%~70%,创新的地位被进一步提高。价格制度的确立,深刻影响了日本制药业的竞争格局。1980年代,日本在全球新药占比高达24.1%。相应地,1980~1994年间,日本药企国内上市的NME(New Molecular Entity,新分子实体)数量稳定在17~25个/年,随后出现了长达20余年的沉寂。
不能忽略的一个大背景是,美、日、德、英、法经过多番“友好协商”,于1985年9月22日签订《广场协议》,让美元贬值,日元、德国马克“有秩序”地大幅升值,增加出口,减少贸易赤字。
在集采之前,日本制药行业并非没有重视研发。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,长期浸润在行业年增速超过10%的日本制药商,早已过惯了躺着挣钱的日子,切实推进药物创新的原生动力不足。以至于日本卫生劳动福利部曾经发出这样的感慨:“如果医药公司再不加倍努力搞研发,那么十年后日本医药公司将从全球市场中消失”。
而控价政策的出台,让整个行业发生巨变的同时,也改变了无数药企的命运,尤其是针对仿制药企业而言,仿制药议价权的弱势,叠加竞争激烈的市场环境,使其生存空间进一步被压缩。
一场轰轰烈烈的出清就此开启,超过80%的药企被淘汰。整个90年代,日本药品制造业产值增速呈下滑态势,到1997年甚至出现负增长,并维持多年。80年代最高峰时,日本曾有超过1,700家医药企业,这一数字在1995年下降至1,512家。到了2003年,只有1062家企业维持经营,2015年则仅仅剩下305家。
到了第四阶段的1995~2005年,行业增速明显下降,药企开始面临不创新就被淘汰的困境,药企数量大幅减少,仿制药行业销售增速出现负增长,日本医药市场迅速进入寡头竞争格局。
在医药控费,90年代外资药企进入的背景下,日本医药市场竞争加剧,药企发展策略转向研发创新和拓展海外市场。
能存活下来并发展壮大的药企,无不重视对研发和创新的投入,并不断加码,研发费用的投入与美国接近。这波重视研发的浪潮也并没有停留在纸面之上,而是为创新药企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利润。
这个时期制药企业的新药研发实力快速提升,这个阶段逐渐走出来了武田制药、第一三共、安斯泰来和卫材等跨国药企,海外收入占比达到50%以上。而武田制药和安斯泰来的海外收入占比则达到70%以上。
在2000年以后美国FDA收紧了对me-too新药的审批,像日本最大的创新药企业武田制药开始通过收购扩充产品线,期间因为药物致癌风险导致的诉讼、金融资产亏损、研发和折旧大幅上升等因素,利润出现剧烈波动,发展过程颇有些曲折。
究其原因,医疗市场规模涨幅有限,医药股溢价率明显降低。1988年之后,日本医药股板块相对大盘市盈率出现持续折价。同时,除少数头部药企,大部分药企利润率明显较低。
20 世纪80 年代的武田(Takeda)快速全球化成长为当今的MNC,有其偶然性,背后则是必然。武田制药是日本医药工业的标志性企业,从1985 年开始践行“出海战略”,逐步成长为全球TOP20 MNC。2018 年,武田实现营收189 亿美元,其中海外市场占比高达73%,主要产品集中在胃肠道和肿瘤领域,并购Shire 后涉足罕见病领域。
受“内在实力+外在压力”的双重掣肘,公司生存空间受到挤压,走上国际化之路。1980-1985 年,日本国内医药工业增速迅速从15%左右降至3%以下,公司凭借亮丙瑞林(1985 年)和兰索拉唑(1991年)在境外上市,迅速突破欧美市场。
“四大金刚”上市的背后是研发实力的欠缺。武田凭借亮丙瑞林、兰索拉唑、坎地沙坦、吡格列酮这4 个重磅品种完成了全球化历程。其中至少有2个品种是me-better,而不是FIC。2000年后,在FDA收紧对me-too类药物的审批标准以后,日本医药企业擅长优化创新的弊端很快显现出来。2000~2008 年,武田仅仅上市了2 款新产品。
外延成长为MNC 是必然的归宿。由于Pipeline 和研发后劲不足,武田不得不开启并购之路。2005-2018 年间,武田陆续并购了11 家药企,其中包括了罕见病巨头Shire。同时可以看到,2009年开始陆续上市的创新药几乎全来自于并购,比如Vedolizumab 和Ixazomib 来自于Millennium,Alogliptin 来自于Syrrx。
到了2015年,日本前50家处方药企市场份额已经占据86.5%。需要承认,日本制药行业跑出来的大市值公司并不多,这与其本土市场容量也有比较大的关联,日本医药行业也是少数龙头公司的高回报和大多数公司的表现平平。
日本的发展历程与当前的国内创新药行业何其相似。从双方出台的医疗政策来看,虽不至于一模一样,也可以说是高度相似。如果不考虑出台的时间差,相似度恐怕超过80%。
日本医药工业从80年代的创新巅峰跌落,主要原因有几个原因。其一,药品价格,包括创新药大幅下调导致行业增长失速,药企缺乏R&D的实力和动力。其二,创新药审批趋于谨慎。1990年后,药企持续加强研发(R&D占比爬升至8.5%),但产出效率明显下降。加之国内市场低迷,获批难度大,TOP药企“国际化”,国内研发空心化。
从发展轨迹来看,中国医药行业的拐点在2015 年,相当于1975 年前后的日本(1.1 类创新药的诞生、医保支出高成长结束等),目前正转型为“研发驱动型”增长模式,处于产业升级阶段。另外,从人口结构和GDP 占比上考虑,中国医药行业仍然有非常确定的成长逻辑。
(1)经济体量和人口规模的优势。日本医药工业在1990年代发展的关键时期遭遇了国家整体经济泡沫的破灭,中国仍然处于稳定增长的阶段。中国人口体量相当于10个日本,“水大鱼大”,中国顶尖药企的天花板明显更高。
(2)行业变革力度大,药政导向明确。相对来说,日本医药工业调整优化持续了20余年,而中国在5-6年内完成了几乎所有重大医药政策的改革实。